我所在的三线小城，幸运地还保有一家国营影院。它的可爱之处在于从不受院线排片的影响，在那里，你可以惊喜地看到很多并不热门的文艺电影。它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场能坐满五个座位。

       可即使这样，还是没能让我看成吴天明导演的作品《百鸟朝凤》。

        据说电影讲的是手艺人的故事，一曲《百鸟朝凤》作为唢呐艺人的看家本领最终成为绝唱，寻常巷陌难寻回音。电影票房不理想是肯定的，但值得深思的是，创作者对于保护传承古早匠艺声嘶力竭的呼喊除了唤回观众在观影期间的几滴感动泪花之外，又能有何作用呢？时代已变，情怀除了能感动人，再也不能改变人。倘若幸运，这些传统技艺或许能变成影像资料甚或一纸“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不过也就是以一种曾经辉煌的姿态，永远躺在历史浩瀚的故纸堆中。

       对手艺的怀念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我的文艺记忆里，先是主持人汪涵，寻访“现代隐士”，拜访民间作坊，深入研究诸如弓箭、古琴、墨条、香干等物件的制作过程，然后将这些在消失边缘的手艺记录成文字，结成文集《有味》；再后来，纪录片《寿司之神》将日本三星大厨小野二郎将近五十年的手工寿司制作技艺呈现在世人面前，令人惊叹；今年的图书市场，《留住手艺》《匠人精神》《京都手艺人》《黟县百工》等一系列反映传统手艺人的书籍陆续出版并先后登上畅销书榜；年初，一部短短的三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更是将这股“呼唤手艺”的热浪推向高潮——这不禁令人遐想，对传统手艺无比尊崇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吗？

        怀旧，是人类永恒的情结，这自然有血脉崇拜之因，谈及各种历经百年千年的手艺，总害怕在自己这辈人手中断链，对不起列祖列宗。我的家乡有一个传统剧种，据说整个城市也难再找出会唱的十个人，相关人士说，该剧种最能代表这个城市的独特性格，不断呼吁挽救，但依然日渐式微。

        其实在我看来，先不论此剧种是否有如此代表性，这个城市的性格早已大变已是不争的事实，一个传统的小剧种恐怕连跟它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正像曾经盛放的花朵，你不能要求它永不衰老。凋落而下，化作尘泥自然更好，随风飘走，了无影踪也属正常。在一个情怀缺失的年代，自己设定一个虚假的情怀信仰，不过自欺欺人。

        当然，对传统手艺的怀念绝不仅仅限于一个原因。

        机械时代的生产线已经用“复制粘贴”给我们带来了效率，没想到电子时代，“复制粘贴”竟覆盖了我们绝大多数的生活内容。我们在大量趋同的产品中重复着极其类似的生活，在相似的生命体验中，我们本应敏感的感官触角被逐渐钝化，趋同的产品将反作用力施于我们身上。于是，人类接受着靠生产线生产的相似生活内容，也逐渐把自己变成生产线上的合格产品。

       还好有那么多传统的手艺，可以让我们有能力抵抗被“趋同”毁灭的世界。正如我们看话剧演出，每一场、每个版本都在细节上呈现一种“专一性”，剧本理解、演员状态、观众情绪无一不在影响这一流动的创作方式，这是话剧的魅力，也是靠“播放拷贝”方式演出的电影永远达不到的艺术触点。这其实正是手艺的魅力。它能让这个世界保有更多丰富多彩的呈现，熙熙攘攘、和而不同才是这个世界本来应该拥有的样子。

        谷歌阿尔法围棋最终还是战胜了李世石，很多人扼腕叹息，甚至预测机器代替人类统治世界的时代即将来临。——人类终于觉醒，终于意识到我们正逐渐被自己的生活“驱逐出境”。

       《孔雀东南飞》里有一段：“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这说的是刘兰芝再嫁前夜为自己做嫁衣的事，现在有多少姑娘还会在婚嫁前自己一针一线做嫁衣呢？现代人虽然生活内容丰富，选择更多了，可依然觉得生活越来越没有味道，原因就在于我们抽离了生活本身，不再主动参与其中。譬如婚礼，虽然程序越来越繁复，看似内容多了，可是一交钱什么都有人替你做，所以除了被动工作赚钱，其他活动我们都没参与，一钱抵百劳，所有仪式的庄重感实际都消失了，何来味道呢？马云说，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可是按当下来看，钱似乎能解决所有事，貌似统领世界，但整个过程却没了自我，这是当代社会之悲。

        手艺，是一种让人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的艺术过程，无论大小，无论粗糙精致，每一种都浸透了造物者的感情和时间。你可以选择严肃，也可以选择戏耍，整个过程和最终结果都由你自己来把握，很多人呼唤慢生活，其实呼唤的不过是对生活节奏的掌控。

        只有参与其中，我们才会明白，我们靠外力获得物质，在享受其便捷的同时，自己其实也不过变成别人生活节奏的配合者。生活最终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主动参与，而手艺能让我们重新找到生命的充盈感。

        《百鸟朝凤》中有一句台词，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而是吹给自己听的。或许手艺没有那么崇高，它可能更适合低到尘埃，但是它却能让你学会与自己相处，这于生活来说，已经弥足珍贵。